白鹭——祖父的诗行
■陈钰雯
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,湖水在熹微中泛着绸缎般的光。我抱膝坐在青石板上,任由露水洇湿裤脚。远处山峦的轮廓被雾气揉得温软,仿若一幅未干的水墨画。
忽然,一抹素白刺破朦胧——是白鹭,纤长的颈项弯成新月,羽翼掠过水面时惊起一圈颤巍巍的涟漪。它倏然收拢双翅,细喙如银针般刺入水中,再扬起时,一尾小鱼在喙尖挣扎,鳞片映着霞光碎成点点星子。
时而,它又轻盈地单足站立,微低头颅,用另一只脚爪闲闲地拨弄芦苇根,搅碎浮萍的碧色。渐浓的霞光,将它的影子拉成一痕。那一刻,我恍惚听见祖父的声音:“白鹭低头时,是在和湖水说悄悄话。”
时光倏然倒流,八岁的夏日,祖父牵着我的手蹲在田埂边,指着一只觅食的白鹭,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灿烂的笑意。他的布衫袖口磨出毛边,却总别着一支褪色的钢笔,用来记下“鸟儿的诗行”。
祖父总说白鹭是“穿白衣的诗人”。他会在晨露未晞时带我去河滩,用枯枝在沙地上写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字迹歪斜如蚯蚓。我咯咯笑着踩乱诗句,他便佯装愠怒,转身从布袋里掏出一把裹着槐叶的糯米团塞给我。有时他会突然驻足,将食指竖在唇边:“听,白鹭在背《唐诗三百首》。”我屏息凝神,只听见风掠过蒲草的沙沙声,他却眯眼笑得像个得逞的顽童。
雾气散了,白鹭振翅而起,雪色身影没入云霭,只留几片绒羽打着旋儿坠落。我伸手去接,却触到一滴沁凉的露——原来不是羽毛,是樟树新叶上滚落的晨珠。指尖忽然触到书包夹层里一块硬物,抽出一看,竟是五年级的语文课本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当年抄写的笔记:“白鹭是世界的精灵”。铅笔画的白鹭旁,歪歪扭扭地缀着祖父的批注:“看鸟要静,像读诗一样。”一片干枯的槐花从书脊滑落,花瓣蜷曲如褪色的信笺,恍惚还是那年被他悄悄夹进书页的春天。
风掠过湖面,书页哗啦啦翻回《白鹭》那一课。郭沫若有句话被我用荧光笔涂得晶亮:“增之一分则嫌长,减之一分则嫌短。”空白处挤满我稚嫩的疑问:“为什么白鹭不是鸽子?”“诗为什么不能吃?”祖父的铅笔字蜷在角落:“等你看完一千只白鹭,答案会自己飞来。”恍惚间,他握着我的手指向天际:“瞧,它飞起来的弧线,是不是比课本上的插图更鲜活?”那时的我不懂,此刻却蓦然惊觉——原来所有关于美的启蒙,早在他教我凝视白鹭的瞬间,如草籽般深埋。
湖水复归平静,像一块被熨帖好的丝绸。但我知道,有些惊鸿一瞥,早已在血脉里长成不谢的花朵。白鹭掠过的地方,沙地上的诗行被潮水抹去,祖父的布衫化作云烟,唯有他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,似乎仍在某个清晨的雾气里,沙沙书写着未终结的故事。
(作者系八年级学生,指导老师:邱冬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