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柯兰

　　凉风习习的夜晚，窗外的风还裹着几分凉意，却已藏不住泥土下萌动的温柔。春，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潜入，恰似一片新绿于茶盏中悠悠浮起，轻轻舒展，缓缓摇曳，将季节的密码悄然释放在水汽氤氲的波纹里。

　　我静静地坐在书房里，伴着悠悠书香，学着一个人围炉煮茶。轻取一撮明前新茶，那芽尖细嫩宛如雀舌，蜷曲的身躯仿若还裹着山间清晨的露珠。当沸水倾注而下的刹那，叶片欢快地翻转着身躯，如同天女散花般尽情舒展筋骨，窸窣的气息中释放着生命之香，它们次第浮沉，又恰似春天的芽苞奋力钻出地面，在风中轻轻萌动。在沸水一次次真切地抚慰下，叶脉渐渐泛出绿意。茶汤清冽如泉，升腾的热气中浮动着青草与花苞交织的芬芳。春色在茶杯里渐次变得清新明朗，让人仿佛悠然徜徉在春天的薄纱晨雾之中。

　　我轻轻抿上一口，饱满的香味如同涨满风帆的船只在喉舌间纵横驰骋，千回百转，如风拂过青山，空旷而幽静，又如曲水回环，恬淡且从容。作为灵魂的泉水，春之茶正以其独具的柔软和另一种鲜活方式，娓娓诉说着早春的故事：茶，是春天忠诚的信使，一片叶子从枝头悠悠飘落人间，便成了季节更迭的生动注脚。瞧那杯中不断浮沉的芽叶，多像早春时节的万物百态，有的急切地冲向水面，恰似柳树迫不及待地抽出新条；有的缓缓下沉，犹如落花安静地静待流水；还有的悬在半空，仿若蝴蝶栖息枝头。当茶汤渐渐变凉，杯底铺展开一片醉人的碧色，宛如远山刚刚染上的新绿，朦胧之中透着蓬勃的生机。此时，我哪里是在喝茶，分明是借这一盏春茗，窥见山野间草长莺飞的盛景。

　　啜饮间，忽然懂得茶为何是春天的信笺。那些在杯中游弋的芽叶，何尝不是人间百态的镜像？性急的毛尖率先浮上水面，如同新柳急着抽发鹅黄的枝梢；沉稳的普洱缓缓沉降，恰似落英静候春泥的拥抱；而碧螺春悬停在水中央，恍若蝴蝶停驻含苞的枝头，将开未开的姿态里藏着整个季节的欲言又止。一杯将尽，杯底的碧色竟似凝固的春山，朦胧中透出不可遏制的生机——原来我们啜饮的从来不是茶汤，而是光阴在叶片上写下的行楷，是春天在水中展开的工笔画卷。

　　目光掠过杯中荡漾的涟漪，竟看见整座茶园在水中生长。那些层层叠叠的茶田，在山腰勾勒出自然的曲线，像水墨画家笔下未干的皴法，又似绿绸在风中泛起的涟漪。穿行其间，新叶的清香裹着阳光的温度扑面而来，能听见茶芽顶破叶鞘的“咔嗒”声，看见露珠在叶尖凝聚又坠落的轨迹。这哪里是植物的生长，分明是生命在演绎古老的轮回——去年的落叶化作春泥，今春的新芽承接日光，正如手中的茶汤，融合了雨露的清、炭火的烈、陶土的温，在方寸之间上演着天地的和合。

　　再续茶时，完整的春天在杯里重现。原来，真正的春色，不必在漫山花海中寻觅，它就在茶叶浮沉的轨迹里，在唇齿留香的余韵中，在某个与自己对话的清晨或深夜。当我们放下手中的纷扰，专注于这一盏春茗，便会看见：每一片茶叶都是时光的琥珀，封存着阳光、雨水与风的故事；每一次啜饮都是与春天的重逢，在苦涩与回甘中，读懂生命的另一种语言。

　　炉火渐熄，杯底犹温。窗外的风已捎来新的消息——泥土下的种子正在编织新芽的梦，枝丫间的花苞已备好绽放的诗行。而手中的茶杯，此刻盛满的不只是茶汤，更是千年茶文化的陈酿，是自然与人文在时光里的私语。原来春天的味道，从来不是浅薄的清甜，而是经过烘焙、冲泡、沉淀后的醇厚，是在浮沉中领悟的光阴智慧。

　　（作者系衢州市作家协会会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