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彭晃

　　教室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稠密，日光灯嗡嗡低鸣着，像一群终日不得安宁的倦鸟。窗角那方小小的倒计时牌，日日瘦削下去的数字是无声的警铃，在每颗心上轻轻敲击——这被我们唤作“高考”的仪式，已然横亘在青春必经的路口。

　　课桌上层层叠叠的书山，如同砖石垒砌的堡垒，堡垒之下，我们俯首伏案，一页页翻过，一行行记诵。教室里弥漫着书本油墨香、汗味与风油精那清冽的凉意，气味混杂，却奇异地成为某种精神的燃料。偶尔有人抬起头，目光穿过书本的峰峦，向窗外短暂一瞥，仿佛在寻找一丝空气的裂缝；课间偶尔一张揉皱的小纸条悄然传递，上面潦草写着“坚持”二字，或是邻座轻轻一拍肩头的无言支撑——这些微末的默契，竟成了熔炉中彼此默默传递的薪火。

　　毕业册上，班主任用他熟悉的粗大字体写下：“人生一程，路远且长。”——这朴拙的墨迹，竟如一道暖流，瞬间融化了心中某些冰封的角落。那晚回家，夜雨初霁，街道湿润如洗，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干净气息。我抬头望去，星星如被擦亮的银钉，在墨蓝的天幕上熠熠生辉。这雨后的澄澈，竟如此恰切地熨帖了少年们被习题磨砺得疲惫的心房：原来天地亦在默默为我们拂尘洗心。

　　终于，卷面合拢，笔尖搁下的刹那，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与喧腾。步出考场，阳光如新铸的金币一般洒落下来，人群缓缓流动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，除了疲惫，竟都浮漾着一种奇异的平静。那平静并非空虚，反而像是刚刚完成了一场跋涉后，在终点处无声抚摸过自己尚存余温的足印——原来艰辛跋涉的终点，不是抵达，而是终于获得了辨认自身足迹的视力。

　　此刻回望，那场看似以试卷为疆界的征战，原来早已在我们身上刻下更深的印记。青春在试卷堆砌的重围里，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，在同伴间无声的慰藉里，无声地经历着一次淬火般的“洗礼”。它洗去的不是知识，是稚嫩；它炼出的亦非分数，是面对未来风雨时，一种沉潜的从容与韧性。

　　自此我懂得了，所谓洗礼，并非仪式之庄严，而在于灵魂被现实筛过一遍后，滤净了浮沫而沉淀下的澄澈；是青春在压力之炉里淬炼出的透明质地——从此无论行至何处，都带着这被考验过、被淘洗过的光晕。

　　那场考试落幕了，可它烙在生命中的印记却像白瓷盘上描下的金线，日后每每触抚，都映出年少时那道最倔强的光芒：原来青春至为珍贵的釉彩，正在于承受过那场高温洗礼之后，灵魂才真正显现出它足以穿越岁月的温润质地。